假肢
文/周建达
我收到了一封神秘的信，信中说一鹏不是自杀而是死于谋杀，我有点儿心烦。尽管我本来也有点儿疑虑，但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就让它过去算了，还纠缠什么。世界上许多事情本来很简单，就是被一些好事者弄复杂了。一鹏的脸又出现在我眼前，很像霍金，那个歪着脑袋成天琢磨宇宙的霍金也刚刚去世。因为刚从水里捞起来，一鹏的脸湿漉漉的，像白斩鸡，额头很凸，眼窝很深，满脸皱纹，即使死了，也像一个智者的样子。他的身边躺着一只假肢，白森森的。事情的疑点就在这里。既然投河，为何要脱下假肢。信中说，一鹏的假肢十分蹊跷，它并不是一鹏自己购买的。
我十分不情愿地踏上了去查村的路。第一次到查村，我就觉得这个地名很奇怪。本来我以为这个村子里很多人姓查，谁知道村中没有一个人姓查。既然如此，为何叫查村？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所以然。村子不大，也就二三百户人家。风景倒是不错，村子前面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溪江，不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正所谓远吞山光，近逮水色。雨在不停地下，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村庄、道路、田野、山峦都像落汤鸡似的。已经连续下了一个月的雨，还没有止住的迹象，天上阴云密布，太阳似乎隐匿。
村长依然客气，递烟泡茶，但脸上隐隐有点儿不耐烦。第一次来的时候，满头白发的村长非常殷勤，陪我一起来到一鹏家里。一鹏家里只有一个眼睛几近失明的老母亲，家具陈旧，住房也非常简陋，倒是中堂挂着的一副对联十分醒目：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是赵体，写得非常漂亮。老母亲眯着眼睛看看村长，又看看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村长说，也许一鹏的轻生跟学校的停办有关系。原来，一鹏是村小的代课教师，近年来，村小的生源越来越少，许多家长将孩子送到镇上或者城里读书，最后只剩下个位数的学生，上级便将学校撤并。一鹏便失业了。失业后的一鹏有点儿抑郁，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地在溪边转悠。村长帮我分析，也许一鹏是死于抑郁症。村长的说法似乎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这么认为。只有老母亲不停地叹气，既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法医没有从一鹏身上验出可疑的东西，便结案了，结论是自杀。
我将信递给村长。信封上的字迹十分潦草，村长认了好久也认不出是谁写的。
我向村店走去。现在农村的巷道像城市一样整洁，都浇上了水泥，房屋基本上也是新的，两层楼或者三层楼，但是行人很少，偶尔有拄着拐杖的老年人在小巷中踽踽独行。村店在祠堂旁边，是一幢矮平房，已经上了年纪，黑乎乎的。店主也上了年纪，脸上长满了麻子。麻子仔细辨认信封上的字迹后说，没有看到过这封信，可能是从别的地方寄的吧。现在难得见到信了，一年到头就两三封，还是公家的。我不死心，问，那你知道一鹏的假肢吗？麻子说，这个我知道，很多年了，邮差送来一个很大的包裹。一鹏十分好奇，当着我的面将包裹打开，竟然是一只假肢，但是包裹上没有写寄信人，也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一鹏嘴里念叨着奇怪奇怪便将包裹拿回去了。不久，一鹏扔掉了拐杖，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大家都觉得挺奇怪，一鹏的一条腿下面不是没有脚吗？天生如此。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一鹏肯定是装上了假肢。我说，后来一直不知道是谁寄的吗？麻子说，一直不知道。开始的时候，一鹏反复打听，甚至上镇里的邮局查过，但杳无音信。假肢成了一个谜，反复折磨着一鹏。这样吧，你去问问娟子，她是一鹏的初恋，她可能知道一些事情。
我想起一鹏的葬礼上出现的一张女人脸，虽然上了年纪，但姿容犹存。她泣不成声，表情非常痛苦。在旁人的议论声中，我知道了她是一鹏的恋人，为了一鹏，她一直未嫁，变成了一个老剩女。当时我便觉得奇怪，既然一直同村，为何没有走到一起？后来，我听一鹏的母亲说，是一鹏不同意。
娟子住在村西晒场边的一幢朝西的屋子里。村子其他房子都是朝南的，唯独这幢老房子朝西，而且是木板房，在雨天显得格外潮湿。娟子的声音也带着潮湿的味道。起先，我不知道他装上了假肢，只是奇怪他为什么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了，而且精神抖擞的。一次去学校夜办公，我发现办公室的门紧闭着，透过亮着灯光的窗户，我看见办公桌上搁着一只像靴子一样的假肢，泛着森森白光，我看得毛骨悚然，几乎是哭着逃回家。后来，我不止一次问过一鹏假肢是怎么来的，他总是说不知道，问得急了，他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说，据说你们曾经是恋人？娟子说，是的，我们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一鹏从小就智力出众，一个魔方，他拿在手里转动两分钟，就能将六个面转成一色，我们通常转半天只能将两个面转成一色。他尽管少了一只脚，但跳绳比我们女孩子还要厉害。我们将绳子转得像闪电，他用一只脚轻盈地跳着，像独脚金鸡在舞蹈。他读书非常用功，每天天不亮就坐在门槛上背诵英语单词，我背着书包等他，他视若无人，小权也背着书包过来等他，他还是无动于衷。我说，小权？娟子说，小权是村长的儿子，跟我们一起在镇上的中学读书。我说，小权现在做什么工作？娟子说，小权高中毕业后就到外地去了，也不知道做什么工作，只有逢年过节才能看见他，西装革履的，肯定有出息了。我们觉得自惭形秽，即使在街上碰见，跟他也没有交流。我说，一鹏这么聪明，为何没有考大学？娟子说，考过的，第一次高考他就上了线。那时我们村子五个人参加高考，就他上了线，但是由于身体原因没有被录取。假如他考上了大学，可能会娶我吧。娟子凝重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我说，然后你们就开始代课了？娟子说，是的，落榜后一鹏非常消沉，村长十分同情我们，就将我们安排进了村小。村长的意思很明白，他希望能用爱情冲淡一鹏的悲伤。那时我的情绪也十分低落，因为我也落榜了，我希望我们能够惺惺相惜，相互扶持，谁知道一鹏一蹶不振，老是唉声叹气，一副壮志未酬的样子。我说，这样的情绪怎么能上好课？娟子说，他的教书水平是一流的。他上课非常严格，只要发现哪个学生开小差，便会怒吼一声立正，等到开小差的学生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后，他就会一摇一摆地走过去，问那个学生他什么地方讲得不对。学生抓耳挠腮，一鹏便说你来当老师好不好？学生更加不知所措，一鹏的栗凿就过去了，排山倒海地过去了。我说，栗凿？娟子说，就是用食指和中指的骨节叩击在学生的脑壳上。吃过栗凿的学生都说一鹏的力量非常大，像陨石般落下来，震得他们眼冒金星。因此一鹏的课堂非常安静，同学们都毕恭毕敬地坐着，像兔子一样竖着耳朵，生怕错过一鹏的每一句话。我笑了，说严师出高徒。娟子说，是的，几乎每次统考，一鹏班上的孩子都是全镇第一，镇教办主任曾在全镇教师大会上表扬过他。我说，既然一鹏这么出色，为什么不将他调上去？娟子说，身份不对啊，代课教师。我说，据我所知，那时有另外一条路径，代课教师转为民办教师，然后民师转正。娟子说，的确有过一次机会，上面给了一个民办教师指标，村长将指标给了一鹏，但是一鹏死活不要，非要给我不可。我怎么可能要呢，他是一个残疾人，需要照顾。于是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我在溪边踟蹰。雨停了，但天仍阴着。对面田野上，有一些树木在瑟瑟发抖。一个驼背老人赶着一群鸭子出现了，他的竹竿一抖，鸭子便争先恐后跃入水中。老人的一张瘦脸皱纹很多，眼睛却非常明亮。我心中一动，作为长者，他可能知道一些事情。我递给老人一支烟，老人没有推辞，他用手拢住我的打火机的火苗，深深地吸了一口，说，和天下，好烟。我也吸了一口，看着远处迷蒙的山。老人说，我看你在村子里转悠了好几天，还在调查一鹏的事？我说是的。老人说，一鹏这么聪明，死得可惜。我说，听说一鹏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老人说，是的，可惜没有被录取，不过，事情也有点儿奇怪。我听麻子说他似乎看到过一封红头落款的信，好像写着一鹏的名字，但那时邮差送来的信较多，也就没有放在心上，等到他拉完一泡屎出来，那封信就不见了。他以为是一鹏拿走了，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后来一鹏一趟一趟地往村店跑，他才觉得不对劲，说你没有拿过信？一鹏说没有拿过。这封信便成了一个谜，不知道是谁寄的，也不知道寄的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是谁拿走了。我说，会不会是录取通知书？老人说，一鹏也这样认为。他曾拿着硬糖挨家挨户询问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但是孩子们好像都没有拿过。后来，一鹏将怀疑的目光转向大人，但是大人敢吗？大家都知道一鹏和村长的关系。我说，一鹏和村长有什么关系？老人说，你看他们是不是长得很像？我心里咯噔一下，两张脸重合了，的确很像。老人说，那时有好几个人看到村长半夜三更从水花家出来。我说，水花是谁？老人说，就是一鹏的娘啊。我恍然大悟，难怪村长对一鹏这么关心。我说，后来呢？老人说，后来一鹏也去过县招办，但结果是垂头丧气地回来。后来村人们也围绕这封信议论过一阵子，但大家最后的结论是这封信无关紧要，因为一鹏是个残疾人，不可能被录取。我说，残疾人后来不是可以上大学了吗？老人说，那时一鹏已经心灰意冷，在学校代课。
一封信，躺在木质柜台上，朱红的落款散发出神秘的光芒。四下无人，麻子在茅厕里拉屎，一股混合着大蒜的臭味隐隐袭来。地址模糊，收信人的姓名却非常大，闪着金光。出现了一个黑影，他的手变成鹰爪，攫取信……一只假肢旋转着向我飞来……我从梦中醒来，觉得十分奇怪，此梦是否预示窃信者和寄假肢者是同一个人？我茅塞顿开，觉得很有可能，不管当初出于什么目的，窃信者后来看到一鹏的惨状，良心发现，所以寄了一只假肢来求得心理安慰。那么，谁最有可能窃信呢？肯定是最不希望一鹏考上大学的人。那么，谁最不希望一鹏考上大学呢？一定是最爱他的人和最恨他的人。最爱他的人怕失去他，最恨他的人怕他超越自己。我将目标锁定到娟子身上。娟子非常爱一鹏，据村人们议论，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有好事者曾经捡到从一鹏口袋中掉落的纸条，是娟子写的约会信，里边的语言十分暧昧。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曾有人看见一鹏和娟子依偎在村西晒场的稻草垛里。既然如此，假如一鹏考上大学，而娟子没有考上，那么娟子就会产生危机感，因为那时户口比天还大，为了跳出农门，大家考大学都在拼命。好不容易成了国家户口，一鹏还会娶一个农村姑娘吗？就算一鹏勉强愿意，他的家人也一定会设置重重阻力。于是娟子铤而走险，窃取并销毁了那封录取通知书。疑云渐渐消散，我心中豁然开朗。
在一个檐雨滴答的下午，我再一次走进了娟子家。我不再迂回，而是单刀直入，你看到过一鹏的录取通知书吧？娟子的脸显出十分奇怪的表情，先是涨红，然后慢慢变青，你在怀疑我？娟子的口气十分冷漠。我说，也不是怀疑，既然当初你们关系非同一般，那么我想，一鹏肯定会将好消息告诉你。娟子瞪大了眼睛，说，可是一鹏不是没有收到那封信吗？我厉声说，你怎么知道有那封信？娟子呆了一下，说，麻子说的啊。我说，麻子说那时候去村店最多的是你和一鹏。娟子说，我是去打酱油舀老酒啊。我说，顺便拿走了一鹏的信。娟子用一种嘲笑的目光看着我，说，我拿他的信干吗？我说，因为你爱他。娟子说，既然爱他，就要将这好消息及时告诉他啊。我说，你更怕失去他。娟子突然发怒了，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说，莫名其妙，荒唐透顶！你给我走，我不想再看到你！我想，她恼羞成怒了。我穿上雨衣，说，如果调查属实，我还会来打扰你的。娟子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我径直走到村店。麻子给我递上一个麻饼，说，警察同志，肚子饿了吧？我没有推却麻子的好意，嚼了几口，递给他一支烟。麻子吐了一个烟圈，他的面目显得有点儿模糊。我说，麻烦你回想一下，当初一鹏的信不见以后，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离开？麻子说，当时我从茅厕出来后，远远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我说，是娟子吗？麻子说，很像。我说，还看到其他人了吗？麻子说，没有。那天也是下雨天，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我看到一个女人撑着一把小红伞急急离开。我说，小红伞？麻子说，是的，那时村子里似乎只有娟子撑小红伞。我抽了一口烟，说，在你看来，是娟子拿走了信？麻子说，八九不离十啊。那时娟子和一鹏的关系火热，她给一鹏取信合情合理啊。我说，可是你毕竟没有亲眼目睹。麻子说，是的，那只是我的推测。我心想，推测不能当证据，可是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更好的线索。那个写信者肯定是知道的，可是他是谁呢？他为什么要摆下一个迷魂阵呢？我看着烟雨中的小巷，觉得真相似乎比小巷还要幽深。
雨不停地下，像一根根亮晶晶的丝线，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摸进了村店。一道闪电，一张霍金般的脸，惨白的脸上淌着雨水，不断地变幻着，似乎像一鹏，似乎像村长，似乎像一个陌生人，挥舞着手中的信在雨中奔走，几个大红的字在天空中旋转着，变成了一个火球，一只白森森的假肢呼啸着向我扑来……我醒了，觉得那张陌生的面孔似乎跟村长很像。我突然想到了小权，那个娟子说起过的小权，村长的儿子小权。他是娟子的同学，也是一鹏的同学，他现在在哪里？究竟在做什么工作？
第二天，我走访了几个上了年纪的乡亲，他们都不知道小权在哪里工作，只说他在外地，可能做了老板吧，衣冠楚楚的。有几个妇人曾问过村长的老婆，儿子在哪里发财，但村长的老婆总是笑而不答，挺神秘的样子。我径直向村长家走去，村长家疑点重重。对于我的三顾茅庐，村长显然非常不耐烦了，他既不递烟，也不泡茶，第一句话就是，你还有完没完？我说，既然有人给我写信，我就要将事情弄个明白。村长说，你调查了这么多天，不是一直调查不清楚吗？事情过去了就算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够调查清楚的。我看了看墙上挂着的一张全家照，看着那个十分像一鹏的年轻人，说，你的儿子叫小权吧？他现在在哪里工作？做什么工作？村长眨了几下眼睛，说，在南方，做软件。我说，据说他高中毕业后就出去了？村长说，是的，高考落榜后就闯深圳去了。我正想打听小权工作的详细地址，村长突然说，你不用调查了，那封信是驼背写的，至于假肢，是我寄的。我十分震惊，假肢是你寄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村长说，你肯定听到过村子里的传言吧？你觉得一鹏是不是跟我有点儿像？我点点头，说，很像。村长说，既然这样，就不难理解了吧。我说，理解，理解。
我在河边找到了驼背老人，他依旧在那里放鸭子。对于我的询问，老人没有否认，他说信是他写的。我说，你凭什么认为一鹏死于谋杀？老人的脸红了，说，那是我的胡乱猜测，不能当真的。我觉得奇怪，老人与前几天似乎判若两人。我说，你不是说一鹏的假肢十分蹊跷吗？老人说，那是我神经过敏，现在不是弄明白了吗，假肢是村长寄的，这合情合理啊。我正欲再问，老人竹竿一挥，赶着鸭子走了。我看着一群摇摇摆摆的鸭子，觉得事情似乎已经结束，又似乎没有结束。这时候，所里接到了一起重要案件，我被派去破案。一鹏的事情便不了了之。
五年以后，各大网站报道了一则新闻，一位叫一鹏的人民教师为救落水学生光荣牺牲。我震惊地看着这位教师的照片，几乎跟查村的那个一鹏一模一样。难道一鹏死而复生了？还是重新投胎了？我迅即赶到查村。村人们也在议论纷纷，一鹏不是早就死了吗？怎么会舍身救人？我找到村长，村长表情悲戚，如丧考妣。我怎么问，他都是一言不发。
一鹏的案子又浮现在我眼前。我赶到南方，找到了那所学校。在学校档案室，我查到英雄教师的籍贯果然是查村人，他于年考上南方师范大学，然后被分配到那所中学教书，教龄已有三十年，他在学校的表现一直很好。我翻拍了这位英雄教师的照片回到查村。村人们说，那是小权啊，他嘴角有颗痣。他跟一鹏的唯一区别就是嘴角有颗痣。
我豁然开朗，关于一鹏的一切疑问迎刃而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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