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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年第12期

小说现场

黄亚明

《坡上有群羊》

短篇小说

坡上有群羊

/黄亚明

袁武林的老婆杨二朵清早起来喂猪,猪崽子快活得“咣咣咣”“咣咣咣”地狼吞鲸吸。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杨二朵喂好了猪就会回厨房下两碗手擀面,面下埋个荷包蛋,袁武林特别好这一口。谁知准备返身时杨二朵朝村路扫了眼,她很快被袁武林的架势吓着了。袁武林并没有像平常一样赶羊上山,而是在村路上绕圈子,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来走去,速度极快,那样子像在急惶惶等谁。这让杨二朵警惕了。因为袁武林每天早上都在村路上走一圈,虽然不拾粪,不看稻田里的水情,也不去嗅快成熟的葵籽香,他就是要赶羊。一打开羊棚子他会喊羊,“我日怪的,这早上天多亮堂啊,快溜溜去!”但今天袁武林只是乱转,也没对那只他宠溺的大母羊有啥特别,就是转。盯了袁武林那么一二十分钟,杨二朵发现这情况还是不对,连忙把手在围裙上揩揩,跑到袁武林身边,“老头子神经呀?把我也转晕了。”袁武林只是“唔唔”,手按着腮帮,“痛死了,痛死了!”哦,牙疼!杨二朵“扑哧”一笑,掰开袁武林的手一瞧半边脸都肿了,红通通的比猴屁股还红。

不久村口出现个女人,提着个竹篮,大红的秋衣,有些起伏地扭着腰,是谷长河的堂客新米,通常她要去河湾里洗衣。但新米一拐,居然去了西头的池塘。杨二朵的脸冷下来,一撇嘴,狐疑地看看袁武林再看看远处的新米。杨二朵一直还是对新米有气,说新米有妖气,特别是那裤带子松垮得太不像个样子了。

这时候一条大花狗扑过来,是新米家的大花狗。这大花狗也太凶了,似乎就是要和袁武林的羊过不去。大花狗在羊群里蹦来蹦去,跳来跳去,还要咬小羊崽子们,嘴上粘了不少的羊毛,瘆人得紧。小羊崽子们吓得直往大母羊的怀里躲,可小羊崽子也已经比较大了,又有四个,已经怀孕的大母羊完全护不了这四个崽子,急得团团转。杨二朵叱了几声也拦不住。一阵风卷过来,大扫把一样把路上的大杨叶子“呼啦啦”扫个晕头转向。大花狗转眼追到了袁武林身边。袁武林正窝火难受,顾不了牙疼,弯腰脱下皮鞋,炮弹一样砸向大花狗,“娘的,你也捣蛋!”

大花狗嗷叫一声呜呜溜开了,下一个追逐目标是谁,袁武林没心思理会了。因为袁武林一松开手,那牙疼就铺天盖地袭来,嘴巴、耳朵、脑袋都是木木的,好像这村子、这世界,哪一块都是破损的,哪一块都被密密麻麻的蚂蚁咬着。袁武林忍着疼,一只脚踮起,另一只脚抬空,像只古怪的独脚金鸡,他喊杨二朵,“鞋,鞋……”杨二朵又忍不住,更厉害地抽筋似的笑起来。袁武林见这堂客好不晓事,又像个精神病,下意识地把手从腮帮子上取下来,想指着杨二朵骂,但刚一松手,那坏牙又活了似的,狠命锥了一口肉,这导致袁武林疼得嗦嗦嗦只能使劲咽唾沫浆子,“你你你!”杨二朵终于爆笑起来,笑了一会,还觉得没笑够,没笑够,就继续大笑,好像比昨晚袁武林和谷长河拼酒还兴奋。

杨二朵还没笑完,身边又多了件夹克衫,灰不拉唧,胸前一块块污糟的油腻。这是傻子雀蛋,他骑着大鸡公,被几只大黄羊前后左右包饺子一样包着。他拼命想拨开大黄羊,可大黄羊像是铆着了他,让他脱不开身。雀蛋急得“嗬”“嗬”叫唤,却又毫无办法。终于见了袁武林两口子,雀蛋就认真地求证,“是新米家的狗咬羊?它老是咬!是得找她算算账!”

袁武林别过脸去。

但雀蛋并没生气,见杨二朵在笑,又不明白杨二朵为何笑,就跟着笑起来。雀蛋笑得流出了鼻涕,等笑够了,才甩鞭子赶羊走了。袁武林已经彻底崩溃,他捂着腮帮子,踮着脚,一颠一颠地顺着鞋落的方向颠。皮鞋在左前方的河沟里,被一些垃圾拦住了,河沟里的水不大,但把皮鞋弄湿没一点问题。水浸了的皮鞋开始膨胀,丑陋得很,这使袁武林很心疼,心疼好像都快要打败牙疼了。袁武林左瞅瞅,右瞅瞅,目光丈量着村路的高度。袁武林以前做过木匠,眼睛是很毒的。他眯着眼,一测就测出了从村路跳下河沟,有两米一的高度,正常情况他跳下去出不了啥事,但独脚跳下去,另一只脚又没穿鞋,那些河滩上的尖石子、荆棘,很可能会带来麻烦。袁武林已经很冷静了,他回过头盯着杨二朵。杨二朵笑过了,似乎是觉得又有点不好意思,有点对不起正牙疼的袁武林,急忙走过来,一跳就跳下去了。在河滩上她找了半截树枝,可惜树枝还是短了些,无论她身子如何前倾,总是够不着皮鞋,差了那么一点。杨二朵想脱掉鞋子直接下水,想一想深秋这天太冷了,早上的水刺骨,就沿河去找长一些的树枝,她可真是运气好,几分钟后,真让她找着了。袁武林能看出,这根树枝比上一根要长那么四五厘米,捞鞋差不多了。杨二朵身子再次前倾,但还就差那么一点,一点点。袁武林差点又把手从腮帮子取下来,如果能把自己的手接上杨二朵的手,这样长度就足够了。差了那么一点,杨二朵再怎么使劲树枝都够不着,杨二朵只好把脚一点点往前探,再探前一点树枝就能勾着皮鞋了。杨二朵的这根树枝,上面侧生了一根小枝,把它掰断,就是个很不错的枝杈,一根插进皮鞋里,再一转圈,另一根就能卡着皮鞋面,皮鞋就不会从树枝上掉下来,能很安全地回到袁武林的脚上。袁武林似乎也忘掉了牙齿问题,眼睛帮杨二朵盯着树枝和皮鞋。杨二朵的脚往前又探了一点,树枝扫着了皮鞋,可是水很不听话,皮鞋一动,垃圾就松动了,水流就把皮鞋拖走了一寸左右,真是要命,杨二朵又够不着皮鞋了。杨二朵有些沮丧。袁武林又开始牙疼得厉害些,他干脆一屁股坐在水泥路上,“嗦嗦嗦”的低低叫唤。这使杨二朵有点发蒙,一狠心,把脚往前多探了一点,就那么两三寸吧。这时候,事情就转折了,就换了一个方向,因为杨二朵踩着的草皮,曾经被水不断洗刷,洗刷,已经松软得像刚弹好的棉花,一下子就承受不了杨二朵。杨二朵一百二十多斤,不重,但也绝对不算轻。这个重量压在前伸的脚上,草皮马上坍塌了下去,“嘎吱”,杨二朵连同树枝,连同人间四十七年的岁月,一齐栽倒在河里。袁武林的手跟随杨二朵的姿势从腮帮子上取下来,很想一把抓住杨二朵。杨二朵好像根本没时间理会他,径直往前冲,溅起了好大水花,灌得袁武林耳朵里“咯噔”一下子,狠狠地疼……

“驾——驾——驾”,雀蛋骑着骚鸡公来了,袁武林又在院子里“霍霍”磨斧子。

袁武林边磨斧子边恶狠狠嘀咕,“新米,你家狗日的!”

“新米,你家这骚狗!”

“新米,你家狗日的,怎么就咬我?”

“新米,咋就是你家狗日的咬我呢,唉,杨二朵……”

“你狗日的,我要整死你这狗日的!”

这是把小斧子,栗木柄子依旧黄亮。袁武林头天在院子里磨了一下午,好像怎么也磨不好,现在又磨了半下午,外面的阳光好得像一把金黄的麦子“唰唰唰”撒进院子,让他又伤感又舒爽。这种复杂的感触使他添了劲儿,他是得好好磨一磨。雀蛋平常从不骑车,见了车子就打抖,也不好好走路,也不喜欢出门打工,就是养些羊种点够自己吃的庄稼了事,唯一的喜好是骑骚鸡公当作高头马。四十多岁的雀蛋只读过两年书,二十一岁时上清水镇相亲,却被一辆县里下来的吉普车撞狠了,后来脑子有时清醒有时迷糊,从此一副忧天惧日样子,自称姜子牙日日骑着骚鸡公溜达。村里人都嫌烦,“这个雀蛋啊,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地块呢,是不是。”雀蛋“噫”一声,“操,姜子牙骑四不像一扫妖鬼,你们懂个鸟!”说是骑呢其实也不算,矮小的雀蛋弯下腰双胯张开,卵蛋子架在骚鸡公背上,再一只手提拎着骚鸡公脖子,两只脚往前摆,和玩灯会里骑竹马的娃子差不多,村里男人一见雀蛋骑骚鸡公,都大笑起来,“雀蛋你骑个公的卵用,你得好好骑一骑你家那母羊,这样找了堂客就一点不会弄错!”“骑骑母羊吧雀蛋,说不定能生个小雀蛋,那你就占大便宜了,又不用送彩礼,又不用杀鸡坐月子!”雀蛋似乎是不屑于回答,和骚鸡公大摇大摆走了一段,回头吐口唾沫浆子,“骑你妹!”他爹娘很早就殁了,土坯房子早已垮塌。至于雀蛋究竟住在哪里,这是个谜,似乎他居无定所,似乎他又无处不在。屋檐下,麦草垛里,都可能有他的影子。

骑着骚鸡公的雀蛋在袁武林旁边焦灼地打转。雀蛋只是个独人过活,现在袁武林也是独人过活。他来问袁武林明天是不是放羊,他一个人放羊太不好玩了,可是袁武林根本没搭理他。雀蛋耐着性子看袁武林磨斧,问,磨好了吗,磨好了吗?斧口咬啮在磨刀石上,发出“吱吱”“沙沙”的声音。袁武林已经很多年没有磨过斧子了。那种声音令人想起腊月里黄泥坡村,门前摆着屠凳,一条土猪被苍凉而喜气地放倒在凳面上,喉腔里冒出猩红的血来,大红如注。那种声音又像是从袁武林家的木板床上洇出来的,沾满汗臭、皮革臭和羊粪的味道,令雀蛋倍感亲切又胸口发闷。

“你应该换一把斧子,瞧它生锈的,还能用个屌?”雀蛋梳理着骚鸡公毛,嘲笑道。袁武林仿佛一点没在乎雀蛋,雀蛋的话就像一个突如其来的响屁,响是响了,却无关大局。因为袁武林手中的活路并没有稍停片刻,并且他的专注沉着让雀蛋生气,“老歪把子,你从昨天到现在都已磨了多少回了?”

歪把子是村里人送给袁武林的绰号,他和杨二朵在床上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也没打中一枪。后来只好抱养了个崽子。

袁武林的小斧子就这样一直在磨着。似乎头也不抬。袁武林以前挺好说话的,咋就变成这么固执的人,甚至有点偏执。似乎认准了的一件事,天皇老子也拽不回。雀蛋斜拽着红骚鸡公,歪着身子,讥讽袁武林,“你还是赶紧吃新米的奶去吧,补补力气,真是个不管用的歪把子!”说完又猥琐地笑起来。袁武林这次没有恼火,“新米么,比陈米肯定好吃。”雀蛋“嘿嘿嘿”直笑,“歪把子你吃过么?”这笑声在袁武林听来阴森而缺德,诅咒道,“出门让吉普再轧你卵蛋!”雀蛋一个激灵,不敢再啰唆。

袁武林终于拿起了斧子,那刃口已经开得锃亮,薄薄的确实是一把了不得的斧子。袁武林对刃口吹口气,用手在上面轻轻一探,一个小血珠子在小指肚子上瞬间站稳。袁武林满意地点了点头,确实是把不得了的斧子,袁武林把它贴着腮帮子比试。

这时候袁武林的牙齿就开始疼,这种疼不是循序渐进的,几乎没一点章法,胡乱地说痛就痛,面积也在不断扩大,并且往深处锥。袁武林痛啊痛啊,就无端地听见自己的嘴巴里发出杨二朵那样的笑声,哧哧哧的,抽筋似的。杨二朵的脸型像粒葵瓜子,村里的闲汉还说有点狐媚。一个男人居然发出狐媚的哧哧哧的笑,让袁武林恨不得把嘴巴缝五针。

杨二朵走了十多天了。那一跤跌的,就把她自己送上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坡。杨二朵一走,袁武林牙疼的频率持续走高。

袁武林咕哝道,又长了两个乳牙,我日的!袁武林的小斧子起起落落,寒光闪闪,擦着张开的嘴巴,贴着腮帮子。他很想砍掉那两个乳牙,他娘的真不是个好东西。袁武林试一下,试一下,斧子晃来晃去。雀蛋觉得每一斧子都是砍向自己的心肺,他慌得揪下了几根鸡毛,跳下身边跑边喊,“死歪把子,你癫了吧!我可不陪你!”这时袁武林跨前一步,雀蛋尖叫起来,“哦———哦———哎哟,天爷,救我,救我!”

袁武林赶着五头羊,一大四小,小的崽子是一色尖犄角的白山羊。小的崽子都是大母羊的崽子,大母羊就是崽子们的娘,崽子们都是一个血脉的兄弟。关键是大母羊又怀孕了,会不会又养个羊崽子,那就有五个崽子了。干吗不养个闺女呢,闺女才疼人,等到大母羊再也养不下,那就得靠闺女养了,可这又是由不得大母羊的事。

黄泥坡村很少养羊,除了袁武林家的五只,就是雀蛋有八只黄羊。这个坡上没什么草了,几乎都是楼房人家,再往上,是一座挺高的山,草很少,灌木丛生,还有就是一些栗树,一些松树和杉树,绿茵茵的,高的高,矮的矮,就是没什么草。袁武林养羊,那算得什么养羊呢,就是和羊一起瞎掰日子。羊找草,找不到草就找嫩树叶子,它们找这些好像也很讲究,一般的草和树叶子都瞧不上。袁武林认为,羊也是条命,就随它们去。袁武林想通彻了,也不会给它们认真割草,有点自生自灭的意思。袁武林自己干啥呢,就是绕着坡乱转,能干啥呢。坡上有他家的一块地,坡上也有新米家的几块地,都种了麦子。杨二朵在的时候,自家那块地被侍弄得很有特点。冬天是冬天的菜,萝卜,大白菜,菠菜。夏天呢,夏天是黄瓜,番茄,豇豆,丝瓜。一年四季不乱,都有菜。可是杨二朵说走就走了,好像一点也不痛惜坡下还有个袁武林要过活。真是,有时候袁武林都觉得杨二朵太自私了,到东坡上过好日子去了。这么说,袁武林现在养羊,也就是做个养的样子,他得找个理由,每天到坡上看一看。所以他不着急,一点都不急,就像走亲戚,急啥呢,亲戚一定在那个地方,只要亲戚在家,走亲戚的人只要往前走,哪怕慢一点,也总会走到的。

袁武林比杨二朵大八九岁。这在村庄里很普遍。在袁武林要找堂客的年龄,这个黄泥坡村还是草木葳蕤,一个大山下的窠臼,不通路,也就没多少姑娘愿意嫁过来。袁武林个子矮壮,皮肤黝黑,这正符合庄稼人的标准。可袁武林偏偏不爱种庄稼,小学毕业他就跪在爹娘面前,一定要去学木匠。学了几年,袁武林就走南闯北。那时候有个手艺吃百家饭,就是个能人,那袁武林咋找不着堂客。原因也不复杂,袁武林爹娘走得早,只留下了三间东倒西歪的土坯房,爹娘一走,好似也带走了袁武林的精气神儿。袁武林蔫头巴脑的干活不来劲,老不来劲,哪个姑娘喜欢这样没劲的木匠。这样袁武林的婚事就被耽搁,直到三十多岁。西坡下有个旺老爹,那时叫旺德,介绍袁武林去女婿家旁边的家具厂干活,说运气来了搞不准能找个堂客。厂子周边有两个小饭店,他遇到了小寡妇杨二朵,她在一个店里帮工。杨二朵养过一个娃,娃在两岁时害天花去了,娃去了杨二朵也垮塌了大半,后来却怎么也怀不上娃,男人就离了她。袁武林去饭店吃过几回饭,两个都蔫耷耷的,人好像是彼此同情,对上了眼,旺老爹的女儿撮合了下,袁武林就领回了杨二朵,摆了几桌酒,合上铺盖两坨饥渴的肉就欢乐地贴一块儿了。

袁武林的家在西坡下,以前杨二朵一直嫌西坡下日头不好,照不透彻,吵嚷着要袁武林造新屋。袁武林说,就咱两个老家伙,造啥子新屋。杨二朵说,老有老日子,小有小日子,不造个新屋小的咋娶媳妇?袁武林无奈说,好吧,好吧,那造在哪儿呢?杨二朵偷偷一笑,东坡啊,日头好。东坡多好,亮堂堂的,多晒晒日头,我关节也不会犯疼了。

袁武林恨不得用脑袋磕破石头,准备了那么些年,东坡上的新屋咋还没造起来。

现在杨二朵如愿以偿住到了东坡,却是一个人住。一个人住好孤独,袁武林已经感觉到了。他想杨二朵是不是也孤独呢。杨二朵一个人住,怕不怕呀,她素来胆小,别看平时大咧咧的,真见了个老鼠都惊慌失色。要是晚上老鼠们偷玉米,猪獾们到处乱钻,豺狗们巡山,再加上风呜呜吹,杨二朵咋办?咋办呢?

大清早袁武林和羊从棚里出门,慢悠悠的,逛上了西坡。在西坡他会待上个把小时,看看日头从东坡升起了两尺来高,他就会赶羊到东坡。加上雀蛋的八只,这样东坡就有了十三只羊。袁武林一到东坡,躺在坡上晒日头困觉的雀蛋,好像是闻到了不一样的气味,骑着骚鸡公很快飞过来,翻来覆去审视,发现袁武林的脸并没被斧子砍掉啥器件才放下心。雀蛋没说话,指着袁武林的羊和自己的羊,双手并一块又指指袁武林和自己,袁武林估计雀蛋打算邀俩人以后一起放羊,这样吧就有个伴,反正你袁武林也是个寡卵子货了。

把小羊崽子丢到树丛里,袁武林小心地牵上大母羊,他要找杨二朵说说话。东坡的日头光临的次数多些,同龄的栗树、松树、杉树,长得更粗壮。杨二朵的新家坐北朝南,背后是一层层的松杉,宝塔一样,袁武林很满意。袁武林觉得他满意了,杨二朵才有可能满意。新土夯得结实,用手按了按,密实得虫子也钻不进去。袁武林把杨二朵做的那双布鞋取下,垫在屁股上,靠着大理石石碑坐下,摸上去凉飕飕,好在杨二朵也不睡大理石,好在东坡的日头渐渐弥漫了,要不了多久,地气和阳气就会氤氲起来,洒杨二朵和袁武林一头一脸。

“二朵,你咋就不要我了。”袁武林坐了会,恍恍惚惚,忍不住对杨二朵问了一声。

杨二朵没出声。

“二朵呀,得怪那条骚花狗。”

杨二朵没出声。

“二朵,你咋啦?”

袁武林发现杨二朵来了,瘦了,泪汪汪的,脸色还有些苍白。

“谁说我不要你了?谁让你老看新米。”杨二朵赌气说。

“你不要我了。”袁武林坚定地说。这时大母羊“咩咩”了两声。

“我没有不要你。”杨二朵蹲下来,似乎是想看看大母羊鼓起来的肚子,“你得好好养它!”

杨二朵把手伸过去,“你知道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你知道不知道因为你我好几天也没好好吃东西了。”杨二朵说。

“你不要我了。”袁武林又大声说。

“你这话别让人听见,我什么时候不要你了。要怪就怪那晚谷长河和你拼酒。什么人呢,真是。”杨二朵噘起嘴说。谷长河是新米的男人。

“你不要我了。我要搞掉谷长河家的狗。”袁武林避开新米两个字。

“还有谷长河,还有新米!”杨二朵提醒道。

大母羊又“咩”了一声,东张西望,支棱着耳朵。它是不是想喊杨二朵回西坡下老屋走走?袁武林猜测。可也许大母羊是和杨二朵一个调门,一个心思。

袁武林的嘴张了开来,牙齿开始“嗦嗦嗦”地疼。

“但这下你可好了,谷长河打工去了,有新米多好!”杨二朵双手撑着下巴,歪着头,斜看着袁武林,眼睛还对他眨眨。好像二十多年前,俩人新婚折腾后,杨二朵就是这个样子坐在床上看袁武林。

“啥都没你好。”袁武林想揪揪杨二朵的耳垂。杨二朵却嫌弃地缩回了身子。

袁武林只好讪讪地打个呵呵,转身去摸大母羊。

袁武林从腰间取出小斧子,在嘴边比画,“二朵,今天我来告诉你,老子先要砍掉这两颗鬼牙!”

这么几回之后,袁武林每天早上都忙死了,他只是随便吃点,就得干活。一个人在院子里,操起小斧子,比画着想把那两颗狗牙齿砍掉。院子里传出来的都是袁武林的“呼哧呼哧”声,挥动小斧子时划破空气的颤音。好像是杨二朵在那里拍掌,拍掌,为袁武林鼓劲,“武林你是得练好斧子!”

新米睃了袁武林一眼,不满地说,“大花咋就惹你了?”新米在稻场上,她在准备腌萝卜。冬气一日一日深,就着好日头,正是腌菜时节。新米支两张长凳,上面架了大晒筐,又搬来砧板,骨牌凳,又拿来菜刀,还拎来一大竹篮子水洗过的白心萝卜。新米利索地将萝卜切成薄片,白晃晃的,这个一点也难不倒新米,她的手按着刀背“唧嘎”“唧嘎”一溜儿切下去,薄薄的萝卜片还站在砧板上,被切片的萝卜还像一整个萝卜,这让袁武林眼花缭乱,心里头不晓得咋说才帖妥。他以前就是喜欢新米的这麻利劲儿,她腌的水萝卜,嫩姜,豇豆,洋胡姜,苦瓜,都带着一份脆,颜色多好,还不咸,不酸,真快活了谷长河那狗日的。

以前的时候,新米家的房子老破老破的。新米在床上就用屁股对着猴急的谷长河,说不夯个新房子就别生崽。谷长河只好到外面干建筑工,决心夯个新房子,可谷长河又不舍得那份在外的工钱,没存多少钱又不敢随便回来,拖拖沓沓几年后,夯房子就交给了新米操办。新米又不懂,新米找到杨二朵,杨二朵呢那时候还是挺怜惜新米,一个人操持家庭那个累,就安排袁武林去帮新米夯房子,两家又不远,杨二朵抬抬眼就能瞅见袁武林。袁武林就喊了坡下的几个瓦匠泥水匠一起干,袁武林和新米他俩偶尔合作,比如到地里拉些土坷垃,担水和泥。新米主要是做饭,袁武林和坡下的几个人锄泥脱坯、打夯、垒墙、上房笆,夯房子的这些重活都没少了袁武林。新米就有点内疚,认为袁武林义气,进门出门都喊“武林哥”,俩人其实也没什么事,但是杨二朵听见了新米小声喊“武林哥”,这就是个不一般的事了,虽然本来不大,可也是闹了好久直到谷长河春节回来赔礼才解开。这么说杨二朵还是心眼有点窄,可有什么办法,西坡就是寥寥的几户,谷长河又不能把那个器件割下寄存在家里,那么新米和袁武林就容易擦枪走火。

杨二朵这么一闹就有些麻烦了。谷长河憋着一腔子绿帽子火,新米受着一屋子冤枉气。谷长河说你娘的原来你有人,就不给老子生崽!新米答,哪有女人夯房子的,你老谷家男人都死绝啦!噎得谷长河哑火了。吵吵闹闹没到正月十五,谷长河就气呼呼出了门。

看样子现在袁武林真是不能有一点喜欢新米了,因为杨二朵要他搞掉新米家的大花狗,还要搞一顿谷长河,这样就结仇了。一结了仇那就两个人不是两个人,而是两条争食的狼,你搞我我搞你搞来搞去就是为一条狗。新米要护狗,袁武林要搞掉狗,这矛盾就大了。但袁武林一见新米,并没有理直气壮地问新米你家那日狗的坏家伙呢,反而是偷偷把棉袄往下抻了抻,这样腰间的小斧子就被藏起了一点儿。可这瞒不到眼尖的新米。新米就把菜刀重重地蹾在砧板上,气鼓鼓站起来。新米认为她家的大花狗一点错没有。“是不是你欺负长河不在家?”新米气鼓鼓的样子,比不气鼓鼓好看。因为她身子小巧,一气鼓鼓,胸脯就高了两分,小圆脸上的神情丰富,双眼微皱,像两弯调皮的月牙儿,看起来倒不像生气,反而带点撒娇的味道。当初杨二朵看不中新米,也是因为新米生气的样子太不像生气了。

现在西坡下只住着三户半人。袁武林一家,旺老爹一家,新米一家,雀蛋是半傻,大家说那只能算半户。

四十二岁的新米,脸盘子还像抹了层米汤,黑里透红得油汪汪。新米人小却是辣椒脾气,说,“袁武林,你拿斧子莫不是想砍人?狗没有,人命有一根!”

袁武林弄蒙了。

“告诉你袁武林,你还得赔我家大花!从那天起,大花就失踪了!”

“和我毛关系!”

“咦,你那天没砸?”

“真没砸着呢,大花跑了。”袁武林气短道。袁武林也不清楚到底砸没砸中大花,那天牙疼得人神志不清。

“那大花为啥嗷嗷叫?人咋能和畜生计较?”

袁武林本来是上门问罪,却被新米噼噼啪啪训了一顿。

“可是,你家的大花,害了杨二朵!”

新米更不干了,“那你的意思我家长河还不该和你喝酒哩,你喝酒上火了牙疼,牙疼了就对大花撒气,归根结底,杨二朵就是我家害的!”

袁武林想想是这个理,却又不是这个理。他理不出个头绪来,可又想起可怜的杨二朵,一捶脑壳,吼道,“老子咋这么倒霉!”

袁武林的牙齿又疼起来,脸色涨红,直勾勾盯着新米。仿佛对面是泪汪汪的杨二朵。

袁武林右手又摸出小斧子,贴紧腮帮,对新米说,“求你了,二朵,帮我砍了这狗日的牙!”

新米慌着了,“可别吓我!”却挪不动身子像个软脚虾。

“二朵二朵,你说这日子咋办?”

似乎是杨二朵在对面坡上“哧哧哧”地笑。

新米叹口气,“武林哥,我是新米呀!”

“二朵你瞧,这里,都是这个坏蛋。”袁武林左手指指嘴巴,老牙缝里果真侧出了一颗牙,另一个老牙缝里也侧出了一颗牙。两颗牙阴险地攻城拔寨,似乎是没多一会就越长越大,越长越大。

袁武林拉着新米的手,“二朵你再瞧瞧,你咋不把这牙都带走呢?你想想要是没这坏蛋牙……”

“可他们都说是乳牙,返老还童,狗日的,乳牙个屁!”

杨二朵笑得力气都快用完了似的。

新米被袁武林捏疼了,“哎哟!”

“我找镇上牙医了,是智齿,两个坏蛋!”

“我也不能拔掉它,补好得花一千多块!够我半年吃喝了,黑心!”

“武林哥,你醒醒,快醒醒!”新米急死了。

袁武林晃一晃手斧,“二朵,我一定要干两件事!”

听了这话,新米忽然就愤怒起来,“来来来,有胆到我屋里砍,你砍我吧,砍我吧!不砍不是爹娘养的!”拉拽着袁武林往屋里走,“袁武林你不砍我就不是爹娘养的!”

袁武林连连后退。

这时雀蛋带着八十多岁的旺老爹也来了。雀蛋看着委屈的新米,眼神炽烈的样子。旺老爹气喘吁吁,丢下拐棍戳着袁武林的鼻子,“孽畜,杨二朵也收走了你的魂?”

袁武林似乎醒了,斧子“当啷”掉下。

新米委屈地跑进了屋里。

旺老爹叫雀蛋捡起斧子,说,“你闲得屌子打逛是吧,无事生非,明儿给我修衣柜去!”

袁武林瞪着雀蛋。雀蛋赶紧将斧子交给旺老爹,一缩脖,骚鸡公也不要了,“啪啪啪”甩开脚丫子溜了。

袁武林不敢在村里随便弄斧子了。好像是连西坡下的新米见了他,只是愣一愣神,就远远地闪走了身子。旺老爹经常指着袁武林的院子,恨铁不成钢似的,“两颗乳牙,快六十岁要换牙了,妖孽!”这样袁武林就真的不敢弄斧子了。袁武林不敢弄斧子不等于真的不弄斧子,白天不弄夜里能不弄吗,外面不弄屋里能不弄吗,因为不能明目张胆弄斧子,反而让袁武林有种秘密得守的快感。袁武林觉得这也是不坏的事,反正自从给旺老爹修好了破衣柜,斧子就被还回来了。斧子一还回来,袁武林觉得反正杨二朵也过好日子去了,就叫雀蛋帮忙抬了小床,自己卷着个铺盖睡到了羊棚子里。袁武林也就不用担心哪只羊哪天会生病,哪只羊哪会不老实也可以好好骂几句,睡到半夜他就醒了,醒了他也不担心,早上完全可以多睡会,也不会有谁吵,也不会有谁对着他的耳垂子呵气,于是他半夜醒了就对大母羊说话。他也从来没觉得这么安静过,三户半人家的西坡下从来没这么安静过。这一切都是杨二朵带来的。杨二朵到东坡过好日子去了,顺便也把西坡的热闹带到了东坡,虽然杨二朵也是一个人睡,可睡觉也有不同的章法,杨二朵那地块虽然是一个人睡,还有许许多多的杉树松树,七层宝塔一样,风一刮起来就热闹上了,西坡下袁武林睡的地块只是个低矮腥膻的羊棚子。如果不睡羊棚子,睡到院子的老屋里也没什么意思。这样袁武林就十分感谢大母羊和四只小羊崽子,虽然几年后那几只羊崽子长大了,和杨二朵抱养的那只崽子一样,丢下杨二朵不管事,但至少目前羊崽子还是和大母羊一起,饿了首先就蹭大母羊的奶,这样一想袁武林的气也顺了一些,他心情很好地想和大母羊说说话。在准备和大母羊说话前,袁武林会放小斧子到铺盖下面,这样哪怕月光从棚缝里漏下来也不会照着小斧子,也不会吓着大母羊。小羊崽子很早就睡了,它们一睡着就完全和小伢子一样,睡得踏实而牢靠。所以即使月光映着斧口的寒光,照样打扰不了小羊崽子。问题是大母羊怀孕了,这个问题并不小甚至有些大,小斧子放在铺盖下面大母羊不会受惊,一点都不会,羊棚子里安静得只有几道或深或浅的呼吸,安静极了,如果袁武林找话大母羊可能不反对,甚至很欢迎,袁武林想这可能是最好的羊胎教,说不定哪天大母羊新下的小羊会亮出黄泥坡人说话的嗓子,那就真是惊人的事了,西坡下被杨二朵顺走的热闹就回来了。可是小斧子被铺盖压着袁武林就觉得身上少了坨肉似的,那坨丢在黑暗中的肉非常委屈似的在对袁武林招手,这使袁武林睡不出一个囫囵觉。这就难办了,袁武林想了想,还是准备说话,他打算压低一些嗓门,这样可以让小羊崽子错以为是哪里漏出了一截梦话。

袁武林低声咳咳嗓子,“羊朵,睡得着?”

他喊大母羊叫羊朵,这是他思考了好久新创的一个词。在别人面前他可不敢这么亲昵地喊,这么喊了就不知别人会怎么想。好像是老以前老以前他晚上起来撒泡尿,撒泡尿之后尿就把瞌睡赶跑了,他睡不着就也希望杨二朵睡不着,他就问杨二朵,“二朵,睡得着?”这一句问下去很可能杨二朵也被他的话赶跑了瞌睡,这样两个人就有好玩的事可干了。袁武林这么问大母羊,问了之后却吓了自己一跳。袁武林把脑壳往铺盖里收了收,这样大母羊就不会发现他脸红了一下子。袁武林转念一想我怕什么,我又不是什么坏心,我和大母羊唠几句家常就让大母羊以后下的小家伙有了说人话的可能。

“羊朵你觉得哪个崽子会对你贴肉呢!”

“这样吧,你不说话不摇头就表明不反对。”

“是那边一只。是不是?”

“不对,这边一只才对。”

“那你说新米会不会真丢了狗?”

“可能也是新米把它送了坡外的姨娘家,我都听说她家忽然有了条很不错的狗。”

“你说二朵这大半夜的,能和谁唠呀?”

“羊朵你想养个崽还是闺女?”

“可记好了,一定要养个闺女!”

袁武林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个事。他拧亮小手电筒朝老屋里去。他觉得这事办好了大母羊小羊崽肯定会好好感激他。他要它们感激就是因为这事太有趣了,比唠嗑强许多而且能让它们提高些智商。真是个聪明的想法,他甚至激动地想可以把这件事办到杨二朵那里,那样杨二朵也许就不再逼着他搞掉新米家的狗了。

袁武林从老屋里搬来了一台旧电视,手上拿着插排和电线。

袁武林对不知所措的大母羊说,“你们真是好日子摸着颈了,我来给你们放放电视剧!”

袁武林看大母羊已经不要瞌睡了,只是对着袁武林看来看去,就想大母羊是不是饿了。他从羊棚子壁上取下一个老布袋子,里面装了豌豆。羊棚子壁上的麻袋和化肥袋子是有好几个,有一溜排,里面还有干草,还有其他的什么,都是以前新米叫他给怀孕母羊备的冬料。新米娘家哥是个兽医,在农技站待过好多年,养羊当然不在话下,还给许多母羊接过生,是祖传的手艺。男人能给羊接生,袁武林觉得挺有意思。就是不知道新米有没有和她哥学几手。也许真学了,但还没来得及露一招。

办完了这些事,袁武林很想笑一笑,他好久没认真笑过了,这么个夜晚他这么激动了都没有牙疼。这么个夜晚很难得的没有牙疼,那两个坏蛋牙也没有暗示他要取出压在铺盖下的小斧子,这么个好事照说袁武林会觉得不一样,可是事后又觉得不习惯。就这样袁武林恍恍惚惚中度过了羊棚子里的第一个夜晚。

袁武林用鞋带系着裤腿,手上有个草鞭子,真是个老羊倌的模样了。他背后还背了个黑背包,是他家的崽子那年破天荒回西坡过年背回来的,后来正月出门却忘记了背走,杨二朵把背包放大衣橱里好几年,崽子一直没影子,偶尔打个电话就是要钱。钱,钱,村子里哪能弄钱?后来杨二朵生病时又恨又想崽子,一发气这样背包就成了袁武林出门赶集的专用,带杨二朵到县城也是这个背包,背包虽然不够大,也装过很多次杨二朵买的针头线脑梳子镜子百雀羚等小玩意,究竟装过多少次袁武林完全记不清了。这个背包差点袁武林都忘记了,今天翻出来是因为他又想起了一些事,在羊棚子里清早想起那小斧子咋办,藏在羊棚子里说不定会被雀蛋偷走,羊棚子又没有锁,要是雀蛋再交给旺老爹,可能真没收了,旺老爹警告过他要是再舞弄斧子你干脆把自己卵子剁掉,这样袁武林就想起了黑背包,装进小斧子显得有点重,有点坠,袁武林背着黑背包也有点不伦不类,可是有什么好办法,总不能把小斧子夹在裤裆里。那就是两把枪,枪并不是越多越好,两把枪在一块儿,比较强势的枪或许会欺负弱势些的枪,就像两个国家,强势些的国家都会在弱势的国家门前捣些乱子,就不给你好日子过。这样袁武林只好背着黑背包,里面还塞了些稻草,半路上他告诉雀蛋这东坡上的野风也太大了,娘的,得加件厚袄子不是。

腊月日头迟懒,爬到坡上丈把高了,雀蛋和袁武林才把羊赶往东坡。

新米已经站在东坡看她家地里的麦苗儿。好像这段时间新米老是在看麦苗儿。这些麦苗像一个个小娃娃舞动的手一样的惹人疼,新米穿着一套靛绿羽绒服,这样就像一簇更大一些的麦苗儿。她的羽绒服并没有让她显得臃肿。

“新米你找狗?”

“你找狗得找谷长河要,谷长河可是条很厉害的狗!”

雀蛋的脑子这时候没坏,所以笑得不怀好意,“比如这鸡公”,雀蛋把骑在骚鸡公背上的身子挺了一下子,故意把鸡公的“公”字咬得很重。

袁武林跳过来搡了雀蛋一把,“不说人话你会死!”

新米似乎懒得瞧一眼袁武林,径直对雀蛋说,“狗丢了你赔不起,要是我家的麦苗儿被偷了,那更得算好账!”

雀蛋满意地说,“你算你算!”

新米掰着指头说,“这一垄麦苗子能长多少麦子,起码得收五百斤吧,五百斤麦子要是磨成粉做成馍馍,得几千个,几千个馍馍卖了得两三千块。这两三千块要是又种麦子又磨粉又做馍,能挣个万把块吧。你说,我家这麦苗金贵不?”新米越说越快,说完垮着脸瞪了袁武林一眼。

雀蛋傻怔了,他确实算不清这个账。

袁武林看了看麦地,在坡口那里不知什么时候被那群羊崽子糟蹋成了锯齿。

雀蛋顿了一会,像是明白了啥,说,“新米你算得不对,又不是我家的羊啃麦苗。你确定是我家的羊?”

雀蛋赶紧找羊去了,新米不好惹。这个大腊月的,确实也没什么草,都是些枯草茎儿抖索。

新米忽然对袁武林说,“果真有两颗乳牙!”

“这肯定是杨二朵埋伏的线索,你要是不记挂她她就疼死你的牙。”

袁武林背后的背包好像要抖起来了,好像有什么要从里面蹦出来,好像按也按不住似的,那小斧子有了灵智。“新米,好像你姨夫家有条挺不错的狗。”

新米的脸“唰”地白了。“你还是记仇,你就不能不说狗?”

“谷长河腰咋样了?”

“你就不能不说狗!”

“谷长河那家伙喝酒还是差了点儿。”

“你就不能不说狗?”

“听说谷长河挣得真不少!”

袁武林取下了黑背包,那小斧子是要蹦出来,蹦得太厉害了。这样袁武林忽然就牙疼。袁武林捂住脸,艰难地咧开嘴,袁武林咧开嘴是想多吸一点冷风,冷风灌进嘴巴里会把狗日的两个坏蛋牙冻僵一会儿。他知道杨二朵在不远处盯着他。她的家就在附近,冷风吹来吹去的,把那些栗树叶子打扫干净之后,就来到松树杉树的枝丫间吹来吹去的,风的隙缝里夹着喊他回家的声音,有点尖细,有点醋味。

“袁武林你说话咋不算数?”

“你还没砍掉那乌龟王八的大花狗?”

袁武林还没想好要是没了小斧子怎么办。他从来没想过没有了小斧子怎么办。

新米刚走一会儿,雀蛋就在上面喊,“老歪把子,你的羊崽子摔下鹰嘴崖了!”

鹰嘴崖是个险要的悬崖,落差大概有几百米。我的爷!袁武林几乎不敢再想,心一下子收紧了,撒开腿沿着羊肠小道往东坡上面的犁头尖上跑,两边都是荆棘、灌木、芭茅,带刺的,路上还有许多石块,尖尖的,荆棘划拉破了他的裤子,划拉破了他的手脚。说是跑,连滚带爬倒差不多,连鞋子也跑丢了,脚板被什么划破了,疼得钻心。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好久没这么爬过山,真是不中用了,迈不动脚,可又心跳得发虚,像要飘起来。

那崽子不可能还留条命。关键是大母羊。

袁武林继续跑。跑到后来几乎是挪,一步一挪。雀蛋在对他招手,“这里这里,歪把子!”

袁武林好不容易到了,他哆嗦着一数,数来数去确实是四只羊,再怎么数也只是四只羊。大母羊站在崖边,时不时朝悬崖下面看看,时不时回头对三只小羊崽子“咩”“咩”,显然大母羊是在警告小羊崽子别乱动,一乱动大母羊的前腿后腿就会毫不犹豫揍一顿小羊崽子。大母羊的眼睛猩红,湿润,脸色布满羞愧、痛苦、不甘、失落、惶恐、无助,这个袁武林看得出来,袁武林要是看不出来那算个人吗,这是个简单的事。鹰嘴崖多高,袁武林吓得手都不听使唤,多高!小羊崽子从这么高掉下去了,肯定是一摊肉酱子,可怕极了。袁武林这时候要保持镇静,他示意雀蛋别乱动,并且他指了指拿在手上的黑包,把手指伸进包里抽出稻草,弹了弹里面的小斧子,雀蛋应该能听出来这里面就是那把瘆人的小斧子。可是袁武林不会把小斧子拿出来,那斧子的刃口太亮了,要是大母羊被那亮光惊吓得掉下了崖,杨二朵也不会饶恕他,也就要了袁武林半条命。袁武林拿着包猫着腰轻轻地“呵呵”“呵呵”,小心喊“羊朵,羊朵”,生怕喊疼了大母羊似的,大母羊折过身看着袁武林似乎也不知道怎么办,看见袁武林慢慢走近反而惊恐地退了半步,这半步就离悬崖只有尺把距离了,它的羊绳子因为这半步已经掉到悬崖下面了,三只小羊崽子不合时宜地“咩咩”“咩咩”,雀蛋差点叫起来好在捂住了嘴。大母羊的肚子已经鼓得很高,这要是掉下去起码是一身两命。

袁武林见这也不是办法,就示意雀蛋在那边干点什么,他用手指指指嘴巴,把嘴巴张开,一张一翕,那边雀蛋也把嘴巴张开一张一翕,这算个什么事,袁武林是要雀蛋随便唱点什么吸引大母羊的注意力。袁武林又把手指向身边的一棵灌木,做个轻摇的姿势,雀蛋在那边也用手指向身边的一棵灌木,做了个轻摇的姿势,这就使袁武林恨不得干掉雀蛋。袁武林的额头冒出了大汗,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那边的雀蛋也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这时候也许是两个人的哑剧真的吸引了大母羊,大母羊不解似的瞅瞅袁武林又瞅瞅雀蛋,也许是雀蛋的几个姿势太怪异了,大母羊的目光就投向雀蛋多些,雀蛋的骚鸡公这时又骄傲地抖了下翅膀,在这大母羊分神的一瞬间袁武林就猛地扑过去,张开双手一把抱住大母羊的一条前腿,往身边一拽。

这时候袁武林手上的黑背包,“嗖”的一声飞下了悬崖。袁武林没想到小斧子就这么没了。

袁武林还没想好如果没了小斧子怎么办。他可从来没想过没了小斧子怎么办,可他还没想好,小斧子就飞下了悬崖。他也还没想好没了小斧子那乳牙怎么办,他也没时间想这些。

大母羊的前腿使劲蹬,使劲蹬,它真是不明白袁武林这老家伙咋这么有劲,怎么蹬也蹬不开,怎么蹬也蹬不开他的手。大母羊瞪着袁武林,之后三只小羊崽子也围上来,瞪着袁武林,雀蛋破例没骑骚鸡公也围上来。这三拨家伙瞪着袁武林。袁武林使劲抱着大母羊的腿,怎么也不肯松手。大母羊瞪着瞪着,长长“咩”起来,这次不是它的四条腿,这次是它的肚子有了动静。

大母羊精神不太好,懒得吃食,不说豌豆,连豆粕也不肯吃,多好的豆粕啊,真是,那么香,还是黄灿灿的,还是袁武林专程到清水镇饲料店里买的,咋就那样没胃口。袁武林看着大母羊,知道大母羊心疼那个掉下崖的崽子,它肚子里的崽子也是在折磨它,两样物事都在鼓捣着大母羊,这样大母羊不吃喝袁武林也能理解,可是不吃喝也不是办法,这让袁武林发愁死了,他又不是新米娘家的兽医哥哥,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大母羊不吃喝倒罢了,还老找墙根溜,袁武林就知道大母羊肚子里的小崽子已经对大母羊的肚子不满意了,它们是希望赶紧出来吐口气。

可他有什么办法,大母羊应该是早产。就是不知道是顺产还是难产。袁武林手足无措。这里离清水镇十多里,已经是傍晚,兽医可能早下班了。

袁武林围着大母羊打转转,可他又不能给她分担痛苦。

袁武林一狠心。

“新米,新米!”袁武林慌不择路跑到新米家“咚咚咚”敲门,在杨二朵那事之后这是袁武林第一次对着新米喊出她的名字。

“新米你能不能叫你娘家哥给大母羊接个生?”

新米没答话,和大母羊一样,精神不太好,她已经消瘦得像一张纸片,贴在门扇上。这纸片像写了句什么忧伤的话。袁武林不知道咋样才能安慰一下子新米。

“谷,谷……”袁武林不知道说什么好。

新米捂住耳朵,大叫一声,“别提他了!”

新米的手像是被啥蜇了一口,想要一把甩开啥的样子,这让袁武林的牙又要疼了,他觉得完全就是自己错了,怎么这时候来找新米帮忙。前些时段,谷长河在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倒下去了。这又让袁武林想到杨二朵倒下的姿势。他们俩人倒下的姿势太像了。袁武林都不知道到底是杨二朵还是谷长河倒下去了。

新米的身子戳在了地上。

袁武林也在对面茫然地戳着。

不知道多久,也许没多久,就是那么一小会。新米走进屋里,收捡了一阵,肩膀上就挎了个药箱子,她没理会袁武林,自己走到了羊棚子那块。

放下箱子新米就扒开大母羊屁股,大母羊的水门在发红,尾根突起得挺高,两侧塌坑,肚子下垂也厉害,奶子涨红,新米突然说,“是快生了。”

大母羊没一点闲着的意思,好像它痛苦得要把羊棚子的墙掀掉,反复卧地,用蹄子挠地,挠墙,老想找个特别的地方干点什么似的,这时,袁武林发现大母羊的水门流出了一些黄色的黏液。这下,袁武林已经好像绝望了,新米咋还是那么不急。

新米打开箱子,套上一个手套,好像新米从来没有套过这么样的手套,医院里见过医生戴这样的手套。新米拿出一把钳子,还拿出一些酒精瓶子,里面有一些药棉,还拿了瓶芝麻油。

袁武林搓搓手,不知所措,反复问新米,“呃,我做点什么,做点什么?”

大母羊又是在挠地,挠墙,这时候它后腿上翘,流出了一大摊水。新米叫袁武林安抚一下大母羊,拍拍大母羊的背。新米叫袁武林倒了些芝麻油在那只套了手套子的手上,新米把那个套了手套子的手轻轻探进大母羊的水门,摸了摸。这时候,大母羊开始掉泪,它的浆包开始破裂,再接着一只小羊崽子的嘴和两个前蹄,就先后露出来了。

新米自言自语,“应该是顺产!”

见新米出了一头细汗,袁武林拿了条新毛巾想递给新米。新米只是头一抬,像是鄙视着袁武林。袁武林只好自己给她擦了。

新米又用两个指头弄一弄小羊崽的前腿,两条前腿好歹拉出来了,新米又往外抠小羊崽的头,小羊崽的头和身子慢慢就出来了一大半。袁武林松了口气。

雀蛋和旺老爹家在放鞭炮,东坡也在不歇气的放。鞭炮屑子红红地撒了一地。袁武林对新米说,“这大过年的,这是种不得了的喜气。”

新米说,“你那狗牙要不要我用我家的大斧子来砍掉才好?”

袁武林“嘿嘿”笑着说,“你那手套子还真是不一样,你早有准备了!”

新米说,“我十多岁就给母羊接生!”

袁武林抱着两只嫩粉的小羊崽子。这是第二天早上,是大年初一,村里村外许多人都朝着东方放鞭炮,袁武林还没放,他等日头出来晒暖烘了杨二朵的家才会放。新米雀蛋都在旁边。雀蛋着了一身新衣,没骑骚鸡公,可能是不习惯,尴尬地放了个响屁,但比起鞭炮来那只算是个小哑炮。

旺老爹家的鞭炮放得比什么时候都多。他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都回来了。旺老爹真会选择时机,老家伙就在头天晚上去了东坡。他一定是去了日头嘹亮的东坡,串杨二朵的门去了。响器的声音突然就在这个早上哇啦哇啦叫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悲伤的事。

袁武林喃喃道,“东坡日头多好!”

新米说,“雀蛋你骚鸡公呢?”

雀蛋说,“我还骑他娘的,早上一刀剁了。这西坡就我们三个了,呜呜。”

雀蛋睨着袁武林,“就我们三个了,这下你个歪把子可好了,谷长河又不会找你麻烦!”

雀蛋说,“歪把子,要是你们搬走了,我可咋办?”

两只小羊崽子脱下包衣也没多久,袁武林用自己的棉袄包着。小羊崽子睁着黑亮的眼珠子,对袁武林真没啥好感,用小蹄子蹬袁武林的棉袄,想蹬开,新米说,“它也许是憋着了,我来试试。”新米接过了两只小羊崽子。

袁武林的牙好像不疼了。

站在西坡下的羊棚子前,袁武林的眼里像被什么磕了一下,泪蛋子忍不住就砸下来了几颗。

袁武林对着东坡上杨二朵的家拱拱手说,“旺老爹也到了东坡,你不寂寞了。”

“二朵你等会,快了快了!”

“他娘的这大母羊真够意思,是一男一女!”

刊于《草原》年第12期

作者简介

黄亚明

黄亚明,安徽岳西人。中国作协会员,安徽省文学院第六届签约作家。有小说、诗歌、散文、专栏余万字散见报刊。曾获孙犁散文奖、安庆市文艺奖等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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