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悉尼卡通
有这么一部电影：它的观众反响寥寥——万美元的成本只换来了不到万美元的票房；同行评议糟糕——导演前作的制片人形容它为「要是有个本子让我挑，它估计只能排在第99位」，「导演的职业生涯最大的失败」；评论一塌糊涂——罗杰·伊伯特评论道「只有导演知道他为啥要拍这个，但这是他不肯与观众分享的小秘密」；就连影片领衔主演也毫不客气地吐槽「拍这片就跟拍‘怪医杜立德’一样，为啥？因为我和导演交流起来就像找头猪唠嗑似的」。所以，这部电影也毫不意外地拿到了当年金酸莓奖的最差导演提名。
你说，这是不是部烂片？
回答之前，不妨先考虑根本问题：什么是烂片？烂片只是个单纯的主观判断吗？每位观众的偏好与口味不同：成龙动作片的热血拥趸，非把他绑来感受《时时刻刻》在三重时空里细腻的情感交错，可能会逼得他步片中艾德·哈里斯的后尘；而为《泰坦尼克号》批发来一箱纸巾的邻家小妹，被不解风情的男友拖去看《杀破狼2》，也没准全程EyesWideShut，就好像有位班主任在身后检查她是否认真做眼保健操。但口味的差异，只会使观众在选择影片类型时不跟自己过不去，能让人在影片字幕未启时便拍案而起问候主创家的长辈，恐怕还是观影期待与银幕尽头的冷酷现实产生了巨大落差。
看电影学院的学生作业，哪怕手法稚嫩、拍摄粗糙，你既然愿意跑来看，多半还是带着宽容而善意的目光在青椒里找肉丝；而去看金棕榈大导的新作，哪怕不失亮点，你还是会像在米其林三星餐厅里一样挑剔：怎么你们家的蓝山咖啡里，也不放香菜蒜泥？所以，写这个题之前，我很犯难。因为在我眼里，《变形金刚4》《狄仁杰之神都龙王》这样的，就已经是奇烂无比了：主创们联手将故事虐杀肢解，然后装进巨大的礼花弹中，嘭嘭嘭，五颜六色的下水们绽放在漆黑影院的半空，恨不得在每副3D眼镜上都洒上一把葱花，热闹是挺热闹，但这能叫电影吗？
不过，若将手里的烂片标签就这么随意分发，那么看见更糟糕的，你该怎么办？艺术标准之外，尚有工业标准，不看功劳还看苦劳呢，这样随随便便给《神都龙王》打了差评，《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又该往哪里摆呢？《致青春》都要扔进死牢，那《何以笙箫默》岂不得直接枪毙十分钟？其实，媒体上时常被差评和点名的烂片，离中国电影的下限还远得很呢。年有部国产片公映，无论褒贬，能占据媒体稿位的只是几部。你可以用陪女友打胎为由跟公司请个假，去早场掷骰子随意挑一部之前完全没听过的「三日鲜」洗洗眼，除极小概率下能撞上部有点意思的小成本独立片，绝大部分情况下你会经受一番观影标准的洗礼。当你从影院里走出之时，尼古拉斯·凯奇都会显得无比顺眼。然而，这些还都是能公映的。
所以，某种意义上讲，真正的烂片是看不见的，只是到此一游，只是无人倒彩。就像你不知道故事的开头和结局在哪儿分界，男主角是不是投资方的小舅子。就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忍无可忍冲出电影院。而那些身背骂名的作品，更多是巨大期待下产生的落差造就了观众的愤怒，所以自己的作品若被铺天盖地的骂声包围，主创——特别是年轻导演——不仅不应愤慨，反而应该怀着一颗感恩的心躲进个旮旯剥两颗腊八蒜以示庆祝：你出名了！你有希望上春晚了！那可不咋地？美国的金酸莓奖，比你们不知恶毒到哪儿去了！你不在马路上撒泡尿按个爪印子，人家都不好意思黑你！本来中国就没啥真正有说服力的电影奖，如果能在各种年度烂片中露个脸，至少还有机会眼噙热泪甩出句「不后悔」，那酸爽，乌维·鲍尔都体会不了！
而且，这些所谓的「烂片」真的都是因为电影本身糟糕吗？其实未必。最大的冤案就是《无极》。作为中国烂片史上的里程碑，《无极》遭受的礼遇恐怕只有长跪岳王庙前的秦相才能感同身受。或许这不算是一部出色的电影，特效的拙劣与选角的失败，给观众留下了太多的槽点，而陈凯歌彼时仍未脱八十年代的文人傲气，又难抵市场初蒙的诱惑，所以影片在黑泽明式莎翁大戏与中国奇幻式大片之间摇摇摆摆，既不让人看得太明白，又难以脱俗。真正的打击来自两篇评论：韩寒一篇「我飞我飞我飞飞」虽然并不高明，但奈何他有个全国点击量第一的博客；更致命的一击来自当时名不见经传的胡戈。一部《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在开启了中国网络恶搞短片元年的同时，又在陈凯歌自杀般的公关策略助推下，将《无极》牢牢推上了中国烂片之巅，饶是四娘、富春等口碑佼佼者全力进击，《无极》的恶名也并未随时间的推移好转，反倒成了江湖传说。《无极》之后的陈凯歌也乖觉了很多，脾气也收敛了，说话也客气了，作品的评价似乎也随着人们的健忘而有所提升，但《无极》中他从八十年代延续下来的进取心和强烈的表达欲，也随着《无极》在口水中沉潭而一去不返。
不过，冤假错案毕竟是少数。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被推上了口水的风口浪尖，因为它们总是有一种力量，能让你怒火中烧。尽管中国观众都是被西片与港片的盗版碟喂大的，但面对国产电影时，免去同频扫字幕的不便以及诸多指涉现实的观照，还是能让人产生同宗同源的亲近。可即便用比西片更宽容的视角来面对这些作品，仍然会有一种「我退敌进」的被冒犯感，他们在用大牌明星的皮相与流光溢彩的画面展示着摆盘的精美时，总会让你一口咬下发现薄薄一层肉片下是连根上的土都忘了洗干净的豆芽。片方就像稳坐一垒、守望本垒的青春期男生一再试探观众的底线，而观众除了耐心越来越差，稍一挑逗便影院「路怒症」爆发，也在约会的刚需之下从忍受到习惯这种越来越低的标准，就好像上了大三的学生不再会对免费汤里的虫子大呼小叫，说不定还会砸吧出一番味道。片方宣传时提及的「诚意」与「情怀」就像精虫上脑的青年男子口中的「我宣你」一样不值钱。如果某日终于遇上有良心发现的主创做出一部几近合格的作品，兴奋的观众会像吃多了僵尸肉的人见到一头活猪一样雀跃，「神作」来得与「烂片」一样廉价。其实，做到「故事起承转合，角色有血有肉，剪辑逻辑清晰，表演会讲人话，喜剧让人笑，青春不堕胎」真的很难吗？
烂片虽教人防不胜防，但如果你真不幸遇上烂片，也无须每次都心疼着钞票冲出放映厅。莎拉公主教导我们：换个角度看世界。既然发霉的豆腐都能被加工成美味，烂片怎么就不能看呢？如果你看的是部悲剧，那么你就当看了部喜剧。如果你看的是部喜剧，那么你就当看的是被剪辑成册的成龙电影片尾花絮大全。如果你看的是爱情片，你就当在这看的一切都是一部AV的前戏部分，正片正在你家硬盘里洗白白等你临幸。如果你看的是恐怖片，你就当银幕上放的只是一部分，真正的恐怖片正在放映厅上演，注意到你左边那个不停嗑瓜子的妹子了吗？她嗑的是小孩子的牙。是不是觉得毛骨悚然？烂片不是需要你来看的，而是真正陶冶你的观影素养，把本来只是用来打发晚饭后开房前闲散时间的无聊活动，变成一项让你通过脑补亲身参与的行为艺术挑战，此刻你不再是被动的接受者，而是主创的一员！这么说有什么不对吗？不是都讲中国的烂片是观众造成的么？当然，中国没有特罗马公司这样纯粹且真诚的烂片厂商，当烂片也能像那些传世经典一样点燃你的想象，把你内心的不纯粹、没道德、恶趣味统统发掘出来，并在影院中得以疏泄时，烂片也有了存在的意义。谁让我们都是些无法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呢？
最后，公布下本文开头提到的电影片名。导演是特罗马公司老板劳埃德·考夫曼的耶鲁同学奥利弗·斯通，他拍过《野战排》《刺杀肯尼迪》，这部电影名叫《不准掉头》，直接影响了宁浩的《无人区》。我觉得挺好，一点不烂。
本文曾发表于《新周刊》。
文中提及的电影
1.《野战排》(Platoon,)
2.《刺杀肯尼迪》(JFK,)
3.《不准掉头》（UTurn,）
4.《泰坦尼克号》(Titanic,)
5.《怪医杜立德》(DoctorDolittle,)
6.《时时刻刻》(TheHours,)
7.《无极》(ThePromise/MasteroftheCrimsonArmor,)
8.《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SoYoung,)
9.《一场风花雪月的事》(CrimesofPassion,)
10.《狄仁杰之神都龙王》(YoungDetectiveDee:RiseoftheSeaDragon,)
11.《无人区》(NoMansLand/WesternSunshine,)
12.《变形金刚4》(Transformers:AgeofExtinction,)
13.《何以笙箫默》(YouAreMySunshine,)
14.《杀破狼2》(SPL2:ATimeForConsequen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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